白马人的神话历史与文化表述
中华民族从 新石器时代“满天星斗”模式到 商周时期“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的历史演进，从 元朝“蒙汉一体”到 清朝“长城内外是一家”的发展脉络，几千年来形成了“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统一体。生活在汉藏羌之间的 白马人是东亚大陆上最古老的部族，他们几千年来传承下来的民族文化是东亚大陆上最古老的文化。
如果以“ 仪式”为切入点，会发现在这个“文化文本”当中，历史上很多古老的文化遗存都沉淀在这里，进入这个活态的文化文本之中，仿佛进入了一个时空隧道，穿越到了远古时期。
在白马人这样的无文字族群中，仪式是动态的、交流的文化事象，是我们观察、阅读和阐释民族文化不可多得的“文化文本”。笔者选取了 文县的“池哥昼”和 平武县的“跳曹盖”两个“文本”，通过长期、持续、动态、多点的田野考察，结合口述文本、图像文本，以期阐释和表述 白马人的历史与文化、信仰与观念。
MYTH
生命信仰——神圣
空间的多重面孔
（一）多重信仰下的神灵体系
《辞海》对“信仰”的定义是：“ 对某种宗教或主义极度信服和尊重，并以之为行动的准则。”白马人信仰的是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有天神、土地神、山神、树神、日神、月神、水神、火神等，最大的神是白马路十八寨的总山神白马老爷（白马语称为叶西纳蒙）。
在白马人的宗教观念中，神灵无处不在、无处不有，宇宙分为天上、地上和地下三部分。天上住着神，地上住着人和动物，地下住着鬼和精灵。神高高在上，掌管着世间万物的一切，人是万物之中灵肉合一的个体，人死后脱离肉体变成鬼，居于地下，神、人、鬼三者共同构成了虚幻而又真实的世界。这跟远古时期青藏高原上广泛传播的原始苯教的信仰观念完全一致。
（白马人神案上供奉的族谱图）
原始苯教“三界论”把世界分为三部分，即 天界、虚空界和地界。在这个世界当中，人是能动的主体，是连接神、人、鬼三界的媒介，每年都会在特定的时间举行仪式敬神打鬼，使三界达到安宁与祥和。
白马人的宗教信仰还受到 汉族、藏族、羌族不同程度的影响和浸染，在笔者的田野调查中，甘肃文县白马人的宗教信仰受汉族影响较大，比如在白马人客厅的神案上除了供奉祖先的画像以外，还供奉着观世音菩萨的神像；在白马人的神话和歌谣中有“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等神的称谓。
而 四川平武县白马人的宗教信仰受藏族和羌族的影响较大，在平武县 详述加、扒昔加两个村子之间曾有过喇嘛庙，新中国成立前被毁，这一带至今流传着很多苯教时期的古藏文文献。这种聚居在同一区域，同祖同源的族群在信仰上呈现出的差异与当地人的宗教观念密切相关。
（二）原始苯教印记
白马人在神祇、经书、仪轨及法器上雕刻的图案与符号等方面都呈现出明显的苯教印记，说明 原始苯教随着吐蕃东进传播到白马文化圈后，对这一区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比如：“卍”字符作为原始苯教的标志性符号出现在很多地方，写在仪式的古藏文经书中、画在家里的墙壁和门楣上、绣在白马女子的五彩衣和沙嘎帽上。 在白马人服饰中“卍”常与日、月、火等图案连用，作为一种护身符，表示永生、永恒、长存。
文县“池哥昼”每年正月十三开始，平武县“跳曹盖”仪式中要宰羊血祭，数字“十三”在苯教中被认为是吉祥的数字，血祭也是苯教的遗俗，白马文化圈流传着的古歌和故事也都被认为与原始苯教信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平武县“跳曹盖”仪式中使用的巴色、朵玛、手抄本经书等法器都带有明显的苯教印记。
（白马老爷神像）
如果把巴色和西藏朵玛班丹两者的图纹进行对比可以发现，物的产生和发展跟宗教、社会、自然环境息息相关。巴色和朵玛班丹两者相同的宗教功能和相同的图纹（如牛、羊、马、人物、工具）说明两者都产生于苯教时期。
（巴色及古藏文经书）
白马人巴色上雕刻的鸡和树木等图纹说明白马文化圈受苯教的影响较大，鸡是白马人非常尊崇的动物，甚至还有白鸡崇拜，树木反映了白马人生活的自然环境属于山区。而西藏朵玛班丹上八吉祥物、八吉祥徽、五妙欲、佛塔这些图纹来自印度佛教，说明佛苯之辩后，藏传佛教在西藏盛行，原始苯教的影响变得越来越小。
文化表述——
超越文字的“仪式”
（一）物的表述
格尔茨借用 马克斯·韦伯（Max Weber）有关文化的理论：“ 人类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 。”提出：“ 所谓文化就是这样一些由人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对文化的分析不是寻求规律的实验科学，而是一种探求意义的阐释科学。”
叶舒宪以“四重证据法”为理论背景，将文化书写（writing culture）方式划分成四至五种：
口传叙事；
01
传世的文字文本叙事；
02
出土的文字文本叙事；
03
图像叙事与物的叙事；
04
仪式和表演的叙事。
05
对于白马人这样的无字族群而言，文字记载是少之又少的，如何超越文字记录的局限和束缚，在文字文本之外重新建构文化文本以弥补文字的缺失？
笔者将目光转向了第三重证据和第四重证据，它为研究白马人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崭新的视野，以此展开了文化书写、文化表述的多重视野和多层表述。
物是沉默的，然而物却如史书一般，用自身的符码系统承载着丰富的历史信息。神话图像的一个重要的认知功能在于，相当于找到先于文字而存在和外于文字而存在的一套思想观念表达的符码系统，借此有助于重建无文字时代和无文字民族的复数的神话历史，即史前史和少数民族史。
（文县“池哥昼”）
白马人在宗教祭祀仪式“ 池哥昼/跳曹盖”中戴的傩面具、用的道具、器物和穿着的服饰被赋予了无限的意义和被阐释的空间。中国傩文化自古至今流传了几千年，至今仍然方兴未艾，并非只有“活化石”的意义，它是一个动态的文化过程， 是“活着的文化”，它反映了人类社会历史的演变以及人与自然、人与人关系的转变。
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在他的代表作 《论集体记忆》一书中说：“尽管宗教记忆试图超越世俗世界，但它也和每一种集体记忆一样，遵循着同样的运行法则：它不是在保留过去，而是借助过去留下的遗迹、仪式、经书和传统，并借助晚近的心理方面和社会方面的第一手资料，也就是说现在，重构了过去。”
（《论集体记忆》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2）
当下，研究白马人的宗教信仰、历史文化，文字文本这样的直接证据（ 第一重证据和第二重证据）少之又少，笔者只能“从社会追溯到历史”，通过文化文本（ 第三重证据和第四重证据）来重构历史，当然重构的过程只能是尽可能地接近真实，历史的真实只是一个目标。
这些符号与图案，虽然不是文字，不是具体的历史事实，但它是文化，是信仰，是白马人对自己族群文化的自表述，是白马人世代相承的对本族群重要历史片段、历史事件的一种记忆手段。
（二）口头表述
在西方，古代希腊神话被视作历史的“药”，正如 维柯（Giovanni Battista Vico）分析神话叙述文本时所说：“ 神话故事在起源时却是些真实而严肃的叙述”，而在分析神话言说的内容时，则认为“诸天神的寓言就是当时的历史……英雄时代的寓言曾是英雄们和英雄习俗的真实历史”。
在无字族群中， 神话产生于特定的历史情境之中，并不是历史之外的文本，而是历史真实的表述。神话起源于宗教仪式并与之密切相关，它是“宗教仪式的口头部分，是宗教仪式表演的故事”。不管是文县的“池哥昼”还是平武县的“跳曹盖”，都伴随着具有地方性的神话传说，它不仅是人类原始的思维，也是人类记忆的结晶体。
（“墙上的面具”与“门楣上的面具”）
“神话通常有强烈的宗教意味，甚至带有解释的任务，神话不是人们围坐篝火旁记诵的‘粗浅之物’，而是在特殊仪式上叙述给成人的东西。” 它通常讲述的是世界的起源、人类的命运、族群的历史、祖先的迁徙等追溯人类/族群起源的问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神话传说负责解释宗教仪式的功能，神话是仪式的脚本，仪式是对神话的表演。这些神话传说与宗教仪式相生相伴，通过讲述与听众交换、共享同一个故事世界，确认族群成员间的归属与认同。神话穿越时空以口耳相传的方式流传至今，它本身具有的生命力和对于该族群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三）身体表述
“身体之言，即是生命之言；或曰之，是生命的性情之本在展示。这种言说再扩大，组成群体间的交往互动就是仪式，变成咏歌形式的就是口传……”
对于每一个白马人来说，一年一度的 “池哥昼/跳曹盖”是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最重要的节日，凝结着他们的生产、生活、信仰、习俗、观念、情感等诸多因素。
（平武跳曹盖及入户踩村）
本书所呈现的两个田野点历来是兵家必争的“腹地”，其社会经济和文化教育发展相对滞后，境内高山峻岭绵延，深沟浅壑纵横，原始森林密布，地形崎岖险阻，具有山高水险，交通闭塞的特征。与此相应，千百年来白马人一直处于自给自足的生活状态，当地的仪式传统保存完整， 在长期与地方文化互动交流的过程中，形成了多样性的特点。
在全球化的浪潮下，现代化正以不可阻挡的力量、不可扭转的趋势改变着我们的生活。白马人世代传承的文化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侵蚀着、改变着、重塑着。
白马人居住的 “藏彝走廊”这一带自古以来就是少数民族和众多部族南来北往、频繁迁徙流动、文化交融交汇之地，也是沟通西北与西南重要的通道，历史的流变不居、民族的不断交融、文化的不断碰撞使得白马人的文化呈现出多样性，正是各个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叙事。
内容简介
面具之舞：白马人的神话历史与文化表述
王艳 著
2020年12月出版
定价：89.00元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本书以“东亚最古老的部族”——白马人一年一度举行的“池哥昼”和“跳曹盖”两个仪式文本为中心，通过田野调查，结合历史文献、口述文本和图像文本，阐述白马人的神话与历史、信仰与观念，从文学的视角扩展人类学的诗化之维。
SSAP
探秘东亚最古老文化
策划：佟 譞
编辑：蒋枚君
审校：张倩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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