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曙｜周亮工其人其书略述_南京人_顺治

周亮工是明清之际的著名学者、诗人、书法家、艺术鉴藏家，历仕明清两朝，仕宦生涯复杂曲折，在当日文化界、学术界影响之大，时称"先生言妙天下，文章风雅，冠绝当时，学者尊之若泰山，归之若百川之赴海"（姜承烈《书影序》）。在那个风云变幻的年代，他身上凝聚着明清之际文人的诸多特征，正如著名学者傅璇琮先生所指出的那样，周亮工这个人其实是一部历史，"一部个人映现的明清之际文化史"，这样说是一点也不夸张的。

周亮工先祖为南京人，以仕宦留居江西金溪。祖父周庭槐始迁祥符，占籍于此。父周文炜复居南京。天启三年（1623），周文炜以太学生为诸暨县主簿，不避强御，多所平反，"不以秩卑自解，凡事不便民者，力争于令，必得当后已"（《行述》）。终因与县令有隙，天启五年（1625）左迁王府官，竟以病弃官回南京，以觞咏为乐。周文炜善诗文，著有《诗敦》《四留堂诗集》《旅尘集》《适倦集》《观宅四十吉祥相》等。

周亮工生于明万历四十年（1612），卒于清康熙十一年（1672），字元亮，号栎园、减斋，别号甚多。河南祥符籍，生长于南京。五岁入家塾，诵读过目不忘。十岁不到便崭露头角，诵经书识得圣贤大意。十三岁时，随父游赏诸暨、杭州，便知爱恋山水，写诗寄情。刘递生讲学于南京佑国庵，周亮工听受数年，颇有心得。稍长，文笔不凡，与友人高阜等为文以复古自任，不肯随附时调，当时有影响的文士艾南英曾惊叹∶"斯文不坠，赖有斯人。"

明代科举有南北籍之分，录取名额有限，士子之间竞争激烈，周亮工以北籍居于南地，科考仕进备受排挤。无奈于二十岁时返居开封，苦攻举业。二十二岁受知于当地名士张民表，生计艰难，遂入张家做了塾师，日间课童，夜则苦读，学业日益长进。二十三岁时，受知于祥符知县孙承泽，县试、府试均得第一。崇祯十二年（1639）中河南乡试举人，十三年（1640）成进士，入京谒选。

清禹之鼎周亮工像

崇祯十四年（1641），周亮工出任山东潍县知县，理繁治剧，祛弊发奸，政绩斐然。十五年（1642）冬，清兵大举入塞，率聚誓死守城。十六年（1643），举天下廉卓行取入京师，潍县人燃香步送至德州，时人以为是"未有之盛事"。且潍人感全城之德，为立生祠奉祀。明亡时，周亮工方授浙江道监察御史，闻福王朱由崧南下，遂间道还南京。时弘光帝立，马士英、阮大铖用事，亮工不肯听命弹劾贤臣刘宗周，遂奉父母隐居于牛首山，不入城内。

清顺治二年（1645），豫亲王多铎兵下江南，首命周亮工以原官招抚两淮，寻改两淮盐运使，再改两淮盐法道，清代盐道之设自此始。其时扬州方经剪屠之后，亮工百计招徕，务使商复其业，力请削旧饷、行新盐，积困尽苏，国课日裕。升淮扬海防兵备道，尽力弥合兵民之隙，恤遗黎，抚凋敝，置义冢，收白骨，禁告密，罢营房，使民乐业。民感恩德，为建生祠于扬州，刻石纪功。

清周亮工行书《宿邵武城楼诗轴》

顺治四年（1647），周亮工迁福建按察使。其时，清师初入闽地，山海之间叛复无常，烽火烛天，水陆俱阻。由浙入赣从杉关入闽，先抵光泽，即于邑中莅任。十月抵邵武，日夜督战守城。五年（1648）夏始抵福州。顺治六年，升右布政使。十年（1653），升左布政使。其间又历署兵备、海防、督学、建南、漳南、兴泉诸道事。仕闽八载，历遍闽疆，周亮工平叛解围，抚恤遗黎，加意造士，兴利除弊，皆从草昧荆棘中，以扶士气、拯民瘴为己任，闽人咸称颂之。十一年（1654），擢督察院左副都御史，离闽日丁壮号哭，老人儿啼，不忍其行。

清周亮工行书《寒食登诗话楼诗扇》

周亮工抵任即疏陈闽海用兵机宜，后俱蒙采择行。十二年（1655）春三月，擢户部右侍郎;六月，福建总督佟岱以闽事上疏参劾，奉旨解任候勘;十一月，革职赴闽质审。此前，按察使田起龙等据证佐定谳，谓亮工得赃四万余两，应拟斩，籍没。及亮工至，质问皆虚，承问者优游不敢决。时值郑成功率部进围福州，巡抚宜永贵以破敌之策相请，周亮工设计攻敌不意，身守射乌楼，亲发大炮，击死敌渠三人，城赖以全。顺治十四年（1657），按察使程之璀合五推官会审，证佟岱所劾事皆莫须有。

因前后两谳辞有异，诏逮下刑部复讯。十六年（1659），部议情罪重大，仍应立斩、籍没。十七年（1660）四月，三法司覆审，拟立斩，籍没。顺治皇帝遣大臣虑狱，首讯当日在闽质审全城之状。不久晓谕刑部，将监候之犯概从减等，依例改徙塞外。适帝病重，传谕释囚，始得出狱南还。十八年（1661）三月亮工抵南京，秋冬往虞山，至杭州，过扬州。康熙元年（1662）秋游泰州、扬州，冬至真州。与旧友新朋诗酒唱和，时相过从。

康熙即位，追顺治帝意，以周亮工守闽之功，起为青州海防道。在青州，捕治不法，开谕愚蒙，刚方严肃，豪猾畏避。值大旱饥，疏请蠲振，蠲租之诏下，遣人驰诣各县，榜示通衢，使胥吏不得为奸。治农具数千施于贫民，民赖以为生，自此无窃盗。朝廷遣部臣赈济，单骑从行各州邑，察贫富虚实，逐户赈之。青人感佩，为立德政碑。

康熙五年（1666），周亮工擢江南江安督粮道，六年（1667）受任。漕饷素称难治，而江南为尤甚，诸弊丛积，不可究诘，胥吏易为奸伪。亮工抵任，即清察积弊，置积蠹三人于法，漕政肃然，百姓实蒙其利，有司积欠渐完十之六七。六月，代理安徽布政使。八年（1669）十月，漕运总督帅颜保以纵役侵扣诸款见劾，得旨革职逮间，论绞。九年（1670）十月，始遇赦得释。

几经宦海浮沉，久蓄拂衣之志。旧有《删定赖古堂诗》之刻，康熙八年（1669），周亮工复广《赖古》之全，尽收诸集而次第之，增以近诗，合为全稿，缮写成书。十年（1671）二月间，一日忽有所感，慷慨太息，已刻、未刻诸作尽取焚之。晚年着意整理所藏印章、印谱、画作，留心刊刻时人著述，出游吴越，访友忆旧，直至终老。

清周亮工行书《赠逸笔诗》

清周亮工行书自作诗

周亮工方颐丰下，目光如电，性格骏爽，孝于父母，友于兄弟，数十年如一日。负经济之才，临事处机，镇定自若。善读书，喜诗文，虽干陬囹圄，未尝一日废吟咏。论诗论文主张转益多师、自道性情，"树千万五色帜"，力矫晚明以来囿于流派且浮靡轻佻之风气。其为文溯司马迁以来及于欧阳修，诗取《古诗十九首》以下至于杜甫，往往根柢盘深，一禀秦风汉骨;而独辟性灵，机杼必自己出，苍凉悲慨，极有时代气息。诗文而外，雅爱书画、印章，善书、能画，精鉴赏，且富收藏。间亦好为拆字家言，决人休咎，每多奇中。

周亮工交游广泛，嗜饮好客，平居未尝一日无客。终生笃故旧，奖人才，搜遗佚，一时遗老多从之游。宦游所至，加意造士，在潍、在闽、在青州，均曾组织文社，物色士子相与讲业，所奖拔之人，后多闻名于世。毕生以书为业，编书刻书甚多。《征刻唐宋秘本书例》称∶"司农世以书为业，嘉、隆以来，雕版行世，周氏实始其事。游宦所至，不遗余力。"至卧病不起，还念念不忘要将许友书法勒石永传。吴嘉纪半生苦吟，世未知其诗，周亮工序其《陋轩诗》，出资刊印。还曾搜辑、刊刻王惟俭、王献定等人诗文，使之得以流传于世。

周亮工宦游一生，博涉多通，才气高逸，著述闳富。《赖古堂集》是他的诗文总集，体现了他在文学上的成就;《因树屋书影》为受讯时追忆平生见闻所作笔记，或评诗赋，或论文风，或谈掌故，或述佚事，涉猎广泛;《闽小记》是记述福建地方风土、人情、物产、工艺、掌故的杂著;《通烬集》《全潍纪略》《白浪河上集》为早年作令潍县抗清守城的文献记录;《同书》是关于古代相类之人或事迹的笔记;所选《尺牍新钞》三集是明末清初文人尺牍的汇集;《赖古堂文选》为晚明以来文人的各类文章汇编，俱有阐幽发微之功。自三十岁始，周亮工受友人胡玉昆影响，即注意收藏书画，晚年尤嗜书画与印章。尝集赖古堂所藏印章，干康熙六年（1667）钤印成《赖古堂印谱》四卷。喜藏时贤之作，晚年撰《印人传》三卷和《读画录》四卷，表彰尤多。又据所藏山水册页编成《周亮工集名家山水》一册，收录明末清初名家山水三十六幅。

来新夏先生20世纪80年代在《周亮工和他的杂著》一文曾指出∶ "对这位学者进行专人专著的全面性研究，还很不够。"有感于此，我在卞孝萱、来新夏、蒋寅等先生鼓励下，花了六年时间，编校整理成《周亮工全集》。此书共十八册，收录当时所见周亮工著述十六种，主要包括∶清康熙十四年周在浚刻本《赖古堂集》二十四卷、清康熙六年刻本《因树屋书影》十卷、清康熙六年周氏赖古堂刻本《闽小记》四卷、清康熙十二年周氏刻本《印人传》三卷、清康熙十二年周氏烟云过眼堂刻本《读画录》四卷、民国二十四年十笏园石印本《通烬集》一卷、近代潍县丁氏《潍县文献丛刊》本《全潍纪略》一卷、清康熙吴门种书堂刻本《字触》六卷、清顺治六年楼林刻本《同书》四卷，以及周氏编选刻印的清康熙周氏赖古堂刻本《尺牍新钞》十二卷、《藏集》十六卷、《结邻集》十五卷，清康熙六年刻本《赖古堂文选》二十卷、清乾隆刻本《赖古堂藏书》十卷、《续修四库全书》本《集名家山水》、民国元年神州国光社影印本《赖古堂印谱》四卷。周亮工相关著述，包括近代潍县丁氏《潍县文献丛刊》本《白浪河上集》、清康熙刻本《瑞木纪》、清康熙元年刻本《杨升庵朱郁仪两先生著述目录》，也一并收入此书。此外，还收录若干《赖古堂集》未收诗词、序跋、祭文、评语等。这些著述的收集和整理，为进一步研究周亮工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原文刊载于《书与画》2022年第4期）

周亮工集名家山水册（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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