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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襄阳歌》:宁愿一生如酒器,生死沉浮于酒中

原标题:李白《襄阳歌》:宁愿一生如酒器,生死沉浮于酒中

襄阳歌,这是一首以地方命名的歌,内容与当地的自然风物、社会生活和历史文化紧密相关。因此在读这首诗之前有必要了解一下襄阳的历史、地理情况。

襄阳现在不太为一般人所知,因为在政治经济中心地带之外,远离交通主道,显得偏僻,但在历史上它曾有过赫赫声名,靠近政治中心,位于最繁忙的南北交通要道上。它处于湖北、陕西、河南的边界地带,位于长江重要支流汉水的中游,是汉水边的一座重要城市。汉水在中国历史上有过非常重要的意义,和长江,黄河,淮河,并称为江淮河汉,共同构成中国历史的核心文明地带。汉水发源于秦岭南麓,由西北向东南流入长江,沟通南北航运。在中国历史以西安、洛阳为政治文化中心的时代,襄阳是关中、河洛地区通往南方的最重要交通要道。从长安去南方,翻过秦岭,就可以坐船沿汉水直达长江,再转往长江流域各地。

身在成都的杜甫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畅想回家的路线“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从成都回洛阳,先是顺长江而下,然后转汉水到襄阳,然后再到洛阳。在南北分裂的历史时期,这里是非常重要的战略要地,是南北对抗的前线:战国时期的秦楚对战的前线,三国时期的魏晋与吴蜀对战的前线,南北朝对战的前线,南宋和蒙元对战的前线。

历史的丰富意味着有很多著名人物和精彩故事。在唐前的襄阳历史,有过三个很有魅力的人物,羊祜(221-278年)、杜预(222-285年)、山简(253—312年),他们都是西晋时期当地的最高军政官员,同时也都是风流名士,各自在襄阳留下过名胜和故事。

羊祜是一个很有情怀的人,晋书记载“祜乐山水,每风景,必造岘山,置酒言咏,终日不倦。尝慨然叹息,顾谓从事中郎邹湛等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岁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也。’”一个对时间流逝极为敏感、生命意识非常强烈的人,深知在历史长河中人之存在的短暂和微弱。他同时还是个完美的官员。在战乱频发的年代,在西晋和东吴激烈对抗的前线地区,实施仁政,竟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过着和平富足的生活,因此深受百姓热爱。他死后,百姓在他游玩的岘山立碑纪念,每到碑前,想起他的仁政,人们都会落泪。由他推荐的继任者杜预,称之为“堕泪碑”。

杜预也非常著名,首先,他在羊祜的基础上治理好襄阳,积蓄攻打东吴的力量,最终灭了东吴;其次,他喜爱春秋左传,做了注,对后世影响很大;再次,唐代著名诗人杜甫是他的十三代孙,杜牧也是他的后裔。而山简,是竹林七贤中的山涛的儿子,也是名士。他在襄阳任上时,西晋正处于持续十六年的八王之乱,局势混乱,因被造反的流民攻打襄阳,被迫迁到夏口(汉水和长江的汇合处)。他留下的是喝酒的故事,民间儿歌:“山公时一醉,径造高阳池。日暮倒载归,酩酊无所知。复能乘骏马,倒著白接篱。举手问葛强,何如并州儿?”高阳池是襄阳本地一地方;接篱是一种帽子;葛强是他的部将,并州人。

李白26岁出四川,到江南游玩之后,便在湖北安陆隐居结婚(入赘),酒隐十年。安陆在襄阳东南三四百里。对一生好入名山游的李白来说,到襄阳游玩是太正常了。他要去政治中心地带的关中、河洛,也会顺道经过襄阳。他写过不少襄阳的诗。了解这一切之后,我们可以进入李白的《襄阳歌》了。

撰文 | 雷武铃

落日欲没岘山西,倒著接蓠花下迷。

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鞮》。

旁人借问笑何事,笑杀山公醉似泥。

鸬鹚杓,鹦鹉杯。

百年三万六千日, 一日须倾三百杯。

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

此江若变作春酒,垒曲便筑糟丘台。

千金骏马换小妾,醉坐雕鞍歌《落梅》。

车旁侧挂一壶酒,凤笙龙管行相催。

咸阳市中叹黄犬,何如月下倾金罍?

君不见晋朝羊公一片石,龟头剥落生莓苔。

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

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

舒州杓,力士铛,李白与尔同死生。

襄王云雨今安在?江水东流猿夜声。

——《襄阳歌》

行乐的极致

落日欲没岘山西,倒著接蓠花下迷。

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鞮》。

旁人借问笑何事,笑杀山公醉似泥。

一开始就写到了岘山,这是襄阳标志性的山,说到岘山就是说到了襄阳。这是一幅非常生动的襄阳特色图景:夕阳落入岘山,本地最高官员歪戴着帽子在花丛中醉迷迷的。小孩们在街上拍着手,追着最高官员的马车唱着儿歌童谣。《白铜鞮》是童谣名。人们在路边看热闹,看着领导醉如泥的样子。这是一幅和平、安宁、快乐的图景。

我们对比一下前面举出的关于山简的歌谣,可以看出李白的这一部分,是改编自流传的歌谣。这是李白诗歌写作的特点:他会利用民间流传或传统的诗歌材料,加以改编和完善,用于自己的诗中。这个开头,从日落岘山写起,非常真实,真切,整个氛围很温暖地透出来。当然,这个故事其实很有讽刺性。当时局势混乱,山简在襄阳一年,就被围攻,不得不被迫迁移到夏口去。这么动荡的时代,身为地方最高军政长官的他却在醉生梦死。当然反过来也成立:尽管他在历史上丢掉了襄阳,但人们记住并津津乐道的却是他放纵不羁的好酒名士形象,恰如《将进酒》中所言“惟有饮者留其名。”

鸬鹚杓,鹦鹉杯。

百年三万六千日, 一日须倾三百杯。

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

此江若变作春酒,垒曲便筑糟丘台。

千金骏马换小妾,醉坐雕鞍歌《落梅》。

车旁侧挂一壶酒,凤笙龙管行相催。

承接着前面的醉如泥,这里完全放开了,尽情地喝酒。推杯换盏,气氛热烈地呼唤着杯杓“鸬鹚杓,鹦鹉杯”,鸟形酒具。然后是一番计算,每天喝、喝一辈子,能喝多少天、多少杯。数字也有力量。把整个绕着襄阳城流过的碧绿汉水(鸭头绿,一种绿头鸭的绿色)全看成了葡萄酒。这是一个很夸张的比喻,同时也可视为一个酒徒眼里最高级的幻觉,看到啥都是酒,无限美好的幻觉。碧绿的汉水,像正酿造的葡萄酒。整个世界山河都成了酒河酒山——酒糟垒筑成的高台。千金骏马换小妾,据传曹彰爱上一匹骏马而主人不愿出售,他便让马主人从他的美妾之中任选一位来交换,应该是千金骏马小妾换;喝醉了在马鞍上东倒西歪唱着《梅花落》。

“车旁侧挂一壶酒,凤笙龙管行相催”,这是行乐的极致,一边走车,还一边喝,笙管一直在奏乐。凤、龙,当然是修饰笙、管的,以其形状,也显其珍贵。催字,而不是吹。吹是管乐的吹奏,催是节奏欢快热烈,情感意欲的氛围急切。古诗中这样的词非常精妙,莫名强烈,有感染力。这一节写极尽享乐之场景。

元 钱选《扶醉图卷》

乐极生悲

咸阳市中叹黄犬,何如月下倾金罍?

君不见晋朝羊公一片石,龟头剥落生莓苔。

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

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

这部分是氛围的转折,举出了两个悲剧性例子作为对比,说明极尽享乐的正当性、合理性。首先一个是李斯,秦统一六国后,他出任丞相,位极人臣,但在咸阳被腰斩。临行刑时对他儿子说,“我想和你牵着黄狗出上蔡(他的家乡)东门去追逐野兔,再也不可能了。”意思是,与其像李斯那样追求富贵,但最后被杀,不如在月下喝酒。金罍,饰金的酒器。第二个是羊祜,羊公石碑,驮着石碑的石龟(叫赑屃)头都剥落了长满了苔藓。羊祜是个完美的官员,为人们爱戴。但这一切在死亡和时间面前也没有意义。“君不见”,引入时间,把眼前的极乐置于长时空的历史视域中。你难道没看见吗?一切是如此消逝,如此没有意义,前者李斯是历史人物命运的悲剧,后者羊祜是时间长河中有如沙粒的人之存在的悲剧;历史长河消融了所有人的悲剧,这本身是最大的悲剧。所以,这个乐极生悲的转折,接续着强烈的情感抒发:“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意思其实是为之落泪,为之悲哀都不足以表达。但说的是无法为之落泪,无法为之悲哀。这里照应了羊公碑又被称为“堕泪碑”。而不能为之堕泪,承接上面,碑已残损,指留名后世的举动落空。最后又只能落到享乐,喝酒。纵情山水,纵酒为乐,玉山自倒,用嵇康的典故,说嵇康醉酒的时候,像玉山自倒。

舒州杓,力士铛,李白与尔同死生。

襄王云雨今安在?江水东流猿夜声。

最后是一个誓愿,愿意将自己的生死都寄托在酒中,像舒州杓和力士铛这些酒器一样,这俩酒具也照应前面的鸬鹚杓、鹦鹉杯;因为楚襄王和他的云雨之梦一样消逝无影,唯有汉水日夜东流,听着悲苦的猿啼声。这里用了楚襄王梦见神女的典故,襄阳正是楚国属地。这首《襄阳歌》以襄阳的山公(山简)纵酒起,写到这种尽情行乐的欢快;写到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因为功名事业在死亡和时间的虚无面前的无意义。包括李斯、羊祜、楚襄王,他们的富贵、德行、美梦,都没有意义。我们分解的这四个部分,正好符合这首诗的结构:起、承、转、合。这最后是一个总结,统合于它强烈的主题:宁愿一生如酒器,生死沉浮于酒中。这是一首享乐主义的诗,以享乐开始,中间乐极生悲,最后又悲中作乐,以更强烈的及时行乐精神反抗时间中的生命的虚无。这是李白很多诗中通用的模式。这首诗的特别之处是其襄阳特色,有着襄阳的风景名胜和历史人物故事。

傅抱石《山水高士图》(局部)

李白与王维、孟浩然之不同

写襄阳的诗很多,我们可以将李白的这首《襄阳歌》和他同时代的两位著名诗人写襄阳的诗对比一下,来看看李白诗歌的特别的风格。

第一个是孟浩然的《与诸子登岘山》。孟浩然是李白同时代襄阳最著名的诗人。他隐居襄阳,终身未仕。李白写过一首更著名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可谓深情之至。李白还写过一首《赠孟浩然》:“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崇敬之至。这诗应是李白初见孟浩然所写,很可能去襄阳拜访孟浩然时所写。我们来看襄阳人孟浩然的这首《与诸子登岘山》: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字在,读罢泪沾襟。

我们说过岘山是襄阳标志性的山,一座浸透了历史的山。这是一首浸透历史感的诗,关于时间,古往今来,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个地方,看到前人留下的遗迹。诗非常直接,“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像白话一样明了。一代一代的人兴起凋零,古往今来,到现在我们这一代。前人登上这座山,留下名胜古迹,我们今天也登上这座山。在这样的一座山上,看到的不仅有自然风景,还有人文风景。这种前人留下的胜迹,被今人看到,可谓一种古今对话。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鱼梁洲近在襄阳城外,云梦泽远在南边,这是岘山上看到的自然风景,自然世界的形态。这应该是秋冬季节,水落石出,天寒水白时节。“羊公碑字在,读罢泪沾襟”,最后结尾落到了羊公碑,这是到岘山必见的,也是前面“江山留胜迹”已蕴含的。碑文的字还在,经受了时间的流逝,这关于羊公的事迹,读完之后,流泪了。孟浩然这里的落泪,符合堕泪碑这一名称的典故,也照应羊祜曾经对时间流逝、人归虚无的感叹和希望能留名后世、被后世的人们知道的愿望。其中不仅有对羊祜的感激怀念,也有对历史本身,历史中这样的人物,和自己身处于这样的历史连续性,产生的无限感慨。自己作为历史连绵中之一环的感慨,情感强烈到落泪。这首诗是关于历史感,亲身体验到历史本身的诗。

我们要举的第二首诗是王维的《汉江临眺》。王维具体什么时候到襄阳并不是很清楚。他和孟浩然是好朋友,但他和李白没有任何交往记录,而他们俩是同龄人,是当时最著名的两个诗人。这事有点让后人感到奇怪,颇费猜测。我们来看王维这首诗: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

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前两句是对襄阳地理位置的描述,它是楚地要塞,可连接三湘(湖南)大地,荆州门户可通向长江各支流(九派)。这是一种宏大地理的定位。全诗的重点是中间,“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写的是天地、江水和山岭之存在,它们互相映现,远近的空间里自然存在。这是一种运动的存在:江水一直向前要流到视野尽头,突破地平线,流到天地之外。城市也在河边,似乎随波浪起伏,波浪直接连通远天。人只是看着这一切,这永恒的存在,从而与这天地融为一体。最后“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落到了襄阳,著名的山公(山简)和他酣饮沉醉的典故。王维诗和李白诗都提到了喝酒的山简而没有提到杜预,真可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这么优美的襄阳自然风物,确实容易让山简流连沉醉。这里,山简的典故并不只是在于山简的爱酒,而更在于襄阳优美的自然的吸引力。整个诗依赖于对襄阳这个地方单纯的白描,而情感是单纯欣悦的。和希腊人“单纯的高贵,静穆的伟大”有所不同,这里是中国式的自我融入天地自然的平静的欣悦。

南宋 梁楷 (传)《醉翁图》

现在我们可看一下这三个盛唐最伟大的诗人关于襄阳的三首诗歌杰作的区别。李白这首《襄阳歌》,是一首自我之诗,虽写到了襄阳的人文地理和历史(山简、岘山、汉水、羊祜石碑、楚襄王的神女之梦),但诗中的襄阳是李白的一个自我之地。这首诗的中心是一个唯我主义者,襄阳的一切都围绕着这个自我主义者而组织起来,用以论证和建构起一个他的自我价值观念世界。他执着的个人存在的意义和痛苦压倒了一切,他触及的一切都落到其有限生命的自我存在价值与意义的问题之上。他对所有襄阳元素的运用,那些儿歌、山简的传说、岘山与汉水风景、堕泪碑,都是围绕着他自己,他那无所逃避的虚无感,他宣扬的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他极尽个人的全部激情和力量沉醉的感官享受。这是一种纯粹的自我表达,虽然动用了历史与自然元素,但都是为了彰明这个自我的感受,自我的生活态度和价值观念。这也是李白诗歌的普遍特点。在李白的诗中,彰显的永远是他自己的形象,他的个性和自我,他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态度。

孟浩然这首《与诸子登岘山》,是一首历史之诗。这历史是本人所从属的历史,古今相续,人我代谢,诗人本身内置其中,诗人本身既是观看者又是被观看的对象历史本身的一环。这首诗中,主导一切的是时间,古今历史文化,一代代人的生命的凋谢和相续。他将自己置身于持续的无限历史文化之一环中,和那些随时间消逝的历史人物一起,共享这人所共有的一部分。这是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的主题。感觉到自己是所有人,所有人也是自己,同时自己又只能是自己,短暂有限的自己,并为此落泪。一种古今共同构成历史,一种单独承担的此时与此地的悲伤。这历史长剧的自我伤悼。孟浩然这首诗的核心是,“我”的自我存在与他人——历史上的人的镜像关系,“我”在重复着古人的一切。

孟浩然的代表性杰作都涉及与他人的关系,如《夜归鹿门山歌》:“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路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这里“人随沙路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有人、我的分别,然后又到了庞公栖隐之处,这是和前人的关系;这个一个人自去自来的隐居者(幽人),其实是和今人古人相关联的。再如《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这首诗就是等待一位朋友的到来,“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很是期盼,而题目说没等到。整首诗对自然景色的变化的敏感在于殷殷期盼。《秋登兰山寄张五》:“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因为对朋友相望而登高,不仅看到自然,也看到回家的人。这点和《夜归鹿门歌》所写一样。最后对重阳节相聚饮酒的期待,因为重阳登高。《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这是人情醇厚的诗,可和陶渊明、杜甫的一些同类诗相媲美。最后两句对重阳节再聚的约定,与《秋登兰山寄张五》的结尾一样。从这些诗中我们可以看出,孟浩然作为隐士,是一个非常敏感于自我存在与他人关系的人,或者说自我存在于与他人的关系之中,自我存在的痛苦和喜悦都来自于这种关系。

王维这首《汉江临眺》是一首地理之诗,观看的诗。诗中起绝对主导作用的只是天地之间自然山水的存在,人是自然面前的观看者、欣赏者。不像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自己被历史的悲伤席卷进去,也不像李白《襄阳歌》,自我的存在是压倒一切的紧迫问题。在王维的诗中,诗人只是一个观看者,一双目光,看着自然世界的目光,它看着这一切,从而融入这一切,他和天地未曾分离,因此没有个人存在的痛苦。无限的水的流动,自然奇迹般的存在之美囊括了一切,包括看着它们的我。人配合着这无限美好自然,在其中寄居,欣赏这好的风日,自我存在完全融入山水自然的存在之中而消解了所有存在的痛苦。这也是王维诗普遍的特点,一种单纯的凝视着自然神奇存在的目光主导的诗。如他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王维写的是一种无我之诗,自我存在消融在自然存在之中,没有了那种自我存在的焦虑与痛苦。

明 陈洪绶《蕉林酌酒图》

绝对痛苦下的极致生命感受

最后,我们再把这首《襄阳歌》和李白的《江上吟》比较一下。因为它们都是写汉水,都是享乐主义的诗。

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

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

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

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

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这首诗的享乐主义很鲜明。这种享乐,是没有负担的,洋溢着热烈的青春气息,散发着生命自发的欢乐,这是对未来,对自己充满信心的享乐,完全的彻底的快乐。

首先是物质上的奢华、富足,“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还有环境和心境的美满轻松。木兰桨(枻)随心所欲,随波逐流,“随波任去留”。一点都不费劲,不费心。美乐、美酒、美女,极声色之娱。还有河水美景,全面的享受。然后是精神上的自由、毫无拘束,“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仙人还有依赖,要依赖黄鹤来载着他飞升上天。这坐在船上的人,完全没有牵系,随着白鸥自由起落、飞翔、起落。对诗歌和诗人价值的自信:“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屈原的诗词与日月同光辉,照亮着人世的心灵。而当初权势的楚王,象征其地位的亭台楼榭,像著名的章华台,已完全不存在了,成了空无,剩下的只有荒芜的山丘。这是极其的自信。最后是对富贵的轻视,也是反证自由享乐的价值,“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这很直白,汉水是从西北向东南流动的。河水当然不可能倒流。

同样是享乐主义的诗,《襄阳歌》和这首有些不同。《襄阳歌》中的享乐主义,有着深重的负担。其中带有一种争辩、论证,力图论证一种享乐主义哲学,用各种历史事例的对比和总括。原因和结论都是面对人生的虚无,无意义,要尽情地投入现世的感官享受和快乐。它申明面对无限时间中人短暂的存在,一切都在流逝中,没有永存的价值保证。这种绝对的痛苦之下,激发的对人生快乐的最大化的追求,让生命感受尽情绽放。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雷武铃;编辑:张进;校对:赵琳。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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