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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时空】王晶波 | 《银蹄金角犊子经》的中外传播及其衍变

浙江师范大学边疆研究院

黑龙江东北数字出版传媒有限公司

联合主办

王晶波

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导。主要从事古代文献学、敦煌学研究。

摘要:七世纪初传入中国的《银蹄金角犊子经》,历史上一直被当作“疑伪经”看待。该经虽于唐以后失传,但它所讲述的佛本生故事,通过讲唱、本生故事绘画、民间故事等形式,历经宋元明清而传至当代,并影响到朝鲜半岛、蒙古、阿拉伯等广大地区,在不同国家、民族与宗教文化中传播交流,变形衍生。本文围绕敦煌写本与传世文献的记载,结合佛教遗存、壁画等材料,对此经典及其衍生故事在一千多年里的中外传播演变的过程、形态进行考察,剖析内涵,梳理脉络,厘清源流,以期为认识中外文化的交流传承提供一个有益的视角与例证。

关键词:佛本生故事;敦煌写本;金牛太子;中外交流;讲唱;壁画

一、问题的由来

中国民间故事中,有一类流传极广的“牛犊娶亲”故事,主要讲述一个多妻家庭由妻妾纷争而起的对“庶子”的迫害,以及庶子托身牛犊的奇异经历和命运变换。自上世纪30年代以来,先后有学者加以关注,并在考察故事渊源、特点及文化蕴涵的基础上,判定其与流传广泛的宋李宸妃“狸猫换太子”故事有关,并且可能是一个中国独有的故事类型。然而,笔者在考察了敦煌存唐写本《佛说孝顺子修行成佛经》及韩国保存的明刻本《释迦如来十地修行记·第七地》,以及明清民国时期的《金牛太子宝卷》等文献材料后,却发现,它的起源可追溯至隋唐时期流传的佛本生故事《银蹄金角犊子经》,其众多的民间异文,包括广为流传的宋李宸妃“狸猫换太子”传说,都是这个印度佛本生故事在中国民间长期流传和通俗演化的结果。而这个故事在自唐迄今一千四百余年的流传中所牵涉到的与中外各国各族文化交流的问题,也特别值得提出做进一步的讨论。

《佛说孝顺子修行成佛经》,是《银蹄金角犊子经》的别名。该经最早著录于隋彦琮编《仁寿录》卷4,列疑伪之属。其后,唐代三部经录———明佺等编《大周刊定众经目录》卷15,智昇《开元释教录》卷18,圆照《贞元新定释教目录》卷28都先后著录。后二书,除本名“《银蹄金角犊子经》”外,还著录了它的别名《孝顺子应变破恶业修行经》。以上经录都遵从隋彦琮的判断,将之归入疑伪或伪妄之属。从圆照《贞元新定释教目录》(800年)之后,《银蹄金角犊子经》就再也没有被任何经录或史志著录过。也就是说,自它七世纪被《仁寿录》著录开始,就被打上了“疑伪经”的烙印,直到20世纪80年代的一千多年中,《银蹄金角犊子经》一直都被当作疑伪经看待,历代大藏经均未收录。它的失传,恐怕就是这种认识与判断的直接后果。

敦煌本《佛说孝顺子修行成佛经》的发现,让今人看到了失传千年的《银蹄金角犊子经》的原貌。上世纪80年代末,方广锠先生依据敦煌本《佛说孝顺子修行成佛经》,从故事结构、表现方法、思想特点等方面举出13个证据,论证了《银蹄金角犊子经》不是伪经,而属印度佛教初期密教所撰的佛本生故事。他的论说翔实有力,终于洗去了该经蒙受千年之久的“疑伪”之冤。

笔者在前贤研究基础上,对其流传进行了进一步考察,认为,作为佛教“疑伪经”的《银蹄金角犊子经》虽在9世纪之后失传,但它所讲述的佛本生故事则通过其他不同的形式与途径广泛传播,不仅跨越了宋元明清,一直延及当代,而且还旁涉阿拉伯、蒙古、朝鲜等地,在不同的国家、民族中相互传播,不断变形衍生,成为我们认识丝绸之路文化交流的民间层面的一个重要的例证。

概括而言,《银蹄金角犊子经》所讲述的佛本生故事主要循着三种不同的形式途径得到传播:

(1)讲唱传播。主要通过宋元以来有关“金牛太子”的种种通俗佛本生故事作品,以民间讲唱的形式进行传播,包括通俗佛教讲唱、宝卷宣讲等,其内容、形式相对稳定。

(2)壁画流传。指该故事曾作为佛本生故事画被绘制于佛教窟寺殿堂而得传播,迄今仍有遗存。

(3)民间故事传播。以仍然留存于当代民间的多民族“牛犊娶亲”故事为主,核心情节虽与前代无大异,但具体情节各有差异,都已世俗化,失去了佛本生故事的特征。

为方便论说,这里以敦煌本《佛说孝顺子修行成佛经》(《银蹄金角犊子经》)为依据,概述故事主要情节如下:

栴陀罗颇黎国王在外的时候,其第三夫人生下太子,另外两位夫人设计用猫子调换太子,将太子喂食母牛。三夫人被打入磨坊做苦工。母牛生下银蹄金角牛犊,得国王喜欢,两位夫人又装病要吃牛犊心肝,国王令屠户杀之,牛犊求情,屠户以天帝释所变黑狗的心肝代之。牛犊逃出,行至舍婆提国,为王女招为婿,又与公主被逐出。牛犊、公主行至金城,脱去牛皮,变回人身,称作金城国天子。太子公主潜回栴陀罗颇黎国探母后,又集金城、舍婆提国两国兵马再赴栴陀罗颇黎国,讲明真相,救出母亲。国王让位出家,太子报恩,封屠户为国相。太子及母亲肉身成佛。两位夫人不思悔改,被天帝释惩罚而死。

后世传播的这个故事,无论是民间讲唱文本、宝卷,还是本生故事画、民间故事,虽然名称、形式、背景各有侧重变化,但核心情节都围绕嫉妒长妻谋害太子、太子托身牛犊、出逃、招亲、变回人身、讲明真相这几个情节展开。

二、佛本生故事的讲唱传播及变异

1.《第七地》与宋元明时期的本生故事讲唱

由目前所见的材料可知,宋元明清至民国的一千余年中,《银蹄金角犊子经》所讲述的佛本生故事在民间流传的主要形式,是民间的佛教通俗讲唱活动。这种讲唱活动起于何时,尚难确认,但从目前可知的最早文本———韩国存明刻本《释迦如来十地修行记·第七地》中,可看出一些端倪。

《释迦如来十地修行记》(以下简称《十地记》),是记载释迦如来的十个最有名本生故事的集子。该书编成于元泰定五年(1328),编者不详。其中的第七个故事,即“第七地”(韩国也称《金犊太子》),讲述的就是《佛说孝顺子修行成佛经》中的这个佛本生故事。根据韩国高丽大学所藏明正统十三年(1448)的重校本来看,这里采用的已是讲唱体式。如:

普满夫人身怀太子,已八个月。奏曰:“我王回宫,妾当一子迎接。”王大喜。普满夫人有偈:

小妾今朝奏我主,千般巧计未为奇。

锦衣岂用扶王社,花果焉能壮帝基。

贱体方娠怀圣子,秋来决定降金枝。

大王一日回鸾驾,我在御前献子儿。

大王闻奏,欢喜非常。敕赐产婆一人、画烛千条、金炉百鼎,安排普满宫内:“如是果降太子,赐作正宫王后。”

这个体式,改变了以往《佛说孝顺子修行成佛经》中的散文叙述形式,在散文叙述中插入大量诗偈,散文以叙事说白为主,诗偈以重复强调、状景抒情为主,韵散相间,文白配合,使故事表达更加生动。这正是典型的民间讲唱作品的特点。这种讲唱体式,在晚唐五代时已经非常流行,敦煌保存的变文、讲经文多采用这种体式。

《第七地》的这种讲唱体式,无疑代表着它所校订刊刻的明代中前期的时代特点。但有关高大本《十地记》,实际上牵涉两个时间:一是《十地记》的编成时间元泰定五年(1328),一是该刻本的刊刻时间明正统十三年(1448)。从明刻本序言中“少室山人夏暇览之,芟削繁词,从新校正”的话来看,该本对底本所做的仅是删订校勘工作,并未改变其原来的文体形式,所以我们可以判定,“第七地”所反映的,其实是元明两代该佛本生故事在民间讲唱传播的形式。

不过,细察“第七地”的内容,笔者注意到《第七地》中波利国王第一夫人殊胜的诗偈中称国王为“官家”:

若是我王回凤阙,天香馥满接官家。

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叫法。我们知道,称呼皇帝为“官家”,宋代比较普遍,元明时代的通俗小说中也有,如《水浒传》就将宋徽宗称作“官家”。这个词出现在元明时代的讲唱文本中,是否有可能说明它所用的底本出自更早的宋代?即是说,收入《十地记》中的《第七地》,它所依据改编的底本,有可能自宋代以来就开始在民间流传了。或许可以推测,《佛说孝顺子修行成佛经》由“疑伪经”被改编为民间讲唱文本,在宋代就已开始,到元代编《十地记》时,又据民间讲唱文本改编为其中的《第七地》,明代正统年间又重新删订校刻,成为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因此,从宽泛的角度,可以说刻《十地记》中的《第七地》所代表的,有可能是宋元明三个朝代这个佛本生故事在民间讲唱传播的形态。

2.明清民国的宝卷宣讲

明清民国时期,该佛本生故事主要通过“宝卷”的宣讲而在民间广泛传播。其作品就是《金牛太子宝卷》,或称《金牛宝卷》或《金牛卷》。今日可见者,多为清末及民国时期的铅印本、石印本及手抄本。傅惜华、胡士莹、李世瑜、车锡伦诸先生的宝卷目录中均有考察收录,其中车锡伦《中国宝卷总目》收录达14种。加上笔者调查发现的数种,目前所知在20种左右。

不同版本的《金牛太子宝卷》,数量不少,内容大同小异。根据故事背景、人物情节、及与佛教宣教活动关系的远近,可划分为两类,一类是由原来佛本生讲唱故事发展而来的主流,另一类则是由此故事衍生出来的世俗化的支流。概述如下:

第一类,以宣佛劝善为目标,保留有较多佛本生故事痕迹的宝卷。

这是《金牛太子宝卷》的主流。这类宝卷虽未点明是佛本生故事,但都以波利国(或作玻璃国)金牛太子的出生及成长为主线,以达劝喻世人奉佛行孝的目的。其中往往还有“释迦凡胎为太子,历遭苦况受艰辛”或类似的句子,保留了明显的佛本生故事痕迹。从结构来看,开头都有开卷偈、缘起解题等部分,正文金牛太子故事,最后有收结偈和回向发愿,前后呼应,首尾完整。

故事的主体部分情节如下:

周时亳州吴员外之女金花一心向佛,在往灵山途中为老石精劫去,佛祖派天兵及波利国王救回,波利王纳金花为第三妃,称普满夫人(娘娘)。王梦不祥,离宫避灾。金花生太子,二位王后以猫子换太子,多般害之不死,送母牛吞食。普满被打入冷宫推磨。母牛生金角银蹄小牛犊,王爱之。二后诈病欲食牛心肝,陈屠户以犬心肝(或亲子心肝)替之。金牛出城,至高丽国被公主招为婿,与公主被逐出。金牛得太白金星(或观音)赠仙丹(或仙果),脱去牛皮变现人身。至金轮国成为国王。太子带兵归国救母,见父说明因由,救出母亲,饶恕二后,将王位让给陈屠户。太子与父母岳父母超升净土。

这类中的一卷本《金牛卷》,篇中叙述二位王后用种种手段害太子,有一段这样的记载:

宫娥承命蒸太子,上方玉帝早知闻。

就宣太白金星到,玉皇开言降敕文:

今有下方波利国,释迦文佛受难辛。

却被二宫来磨难,今番要上铁蒸笼。

你今急忙到下界,立时去救释迦尊。

这几句话,清楚表明金牛太子就是释迦文佛的化身,点明了这故事的佛本生故事性质。国图本《金牛太子宝卷》篇末也说道:

此部《金牛太子宝卷》是周朝兴基,成为八百六十年天下,分为列国,我佛慈悲,化现度人,歌利王割截身体成为忍辱仙人,再化昭阳宝莲善友恶友金牛鹿王,第九世化现释迦文佛涅槃成西,后于汉明帝金人感梦庄立佛像释教启开……《太子宝卷》宣完成,古镜重磨透光明。我佛慈悲身化现,九转皇宫隆凡生,舍身发愿来度众,三世下降现金身。遗留宝卷世人鉴,古佛形迹一览明。

第二类,以中国宫廷为背景,讲述太子出生、成长中的磨难,宣扬孝行伦理的宝卷。

这类故事又名“小金牛太子”或“狸猫换太子宝卷”。结构上,与前一系统相似但前后部分更简短。主体是金牛太子故事,故事的背景,也多被移到明嘉靖朝或宋朝。如《中国河阳宝卷集》所收的《金牛宝卷》,其情节如下:

明嘉靖皇帝因梦不吉,离宫避灾。三宫生太子,遭正宫与二宫用狸猫掉换,将太子喂牛。三宫被刺瞎,入冷宫舂米。母牛生金角银蹄小牛犊,王爱之。小牛冷宫探母,舔母目明。两宫诈病要吃金牛心肝,陈屠户以狗心肝替之,背牛出城。金牛至高丽国为公主招为婿,与公主被逐出国。得观音赠桃梨,金牛脱皮变现人身。太子携妻归国,讲明真相,救出母亲,杀掉两宫及国舅、稳婆、医生,封陈屠户为县官。太子继位,接来高丽国王、王后同住,共享天伦之乐。

与前一类相比,这一类所存文本不多,显系在前一佛教宣教故事基础上衍生出的支流。其主要特征在偏离开“佛本生故事”的主流,向世俗趣味与民间价值观靠拢。故事结尾的伸冤和报恩,如国王经过审问,用剐、斩、绞及剥皮、凌迟、熬油点灯等残忍手段杀死稳婆、国舅、医生及正宫二宫诸人;太子报恩的情节等,都正符合专制皇权时代民众的心理期待。“有恩不报非君子,我把江山与你平半分。陈大听说称不敢,怎能受得这般恩?太子见他不肯受,陪到大厅把酒饮。太子亲敬三杯酒,谢谢陈大一片心。送他黄金一百两,又增三百两雪花银。封他一个县官做,立刻上任管万民。陈大接位上了任,荣华富贵过光阴。”这种结局安排,完全不同于前一系统的超脱与宽恕,充满了人间趣味,是明清时期民间社会价值与追求的反映。

两个类别的《金牛太子宝卷》,都采用韵散相间的语言形式,散文说白用来叙述故事提示情节,韵文吟诵用来展现场景、描述人物内心活动或者重复故事情节,韵文主要是诗偈,有五言、七言、十言几种形式。

由这一佛本生故事衍生出,并且受到其他佛经故事影响的,还有民间流传的“狸猫换太子”故事。它讲的是宋真宗时李宸妃生子被用狸猫掉换,后经包拯勘断平反,真相大白的传说。因收在清代评书《龙图公案》与章回小说《三侠五义》中而广为世人所知。方广锠先生推测,该故事可能是受到朝鲜金犊太子故事(第七地)“回流”影响的结果。李宸妃“狸猫换太子”故事的源头,当然是《佛说孝顺子修行成佛经》(即《银蹄金角犊子经》),不过其直接源头,则是受其影响而产生的《狸猫换太子宝卷》、《狸猫宝卷》、《李宸妃宝卷》、《丰茂宝卷》、《龙图宝卷》、《李宸妃冷宫受苦宝卷》等众多宝卷。

这类讲唱故事传播影响的过程,可以大体理出这么一个脉络:

以中国宫廷为背景的《金牛太子宝卷》的第二类,也偶用《狸猫换太子宝卷》这一名称。

由上可知,在晚唐时还被著录的《银蹄金角犊子经》,到宋代已因其“疑伪经”身份被排除出了佛经序列而失传;但因其故事情节神异曲折,其中又有符合中国人价值观念的孝道内容,变身为讲唱作品在民间传播,之后衍生出三个意义不同的系列:

其一,于元代被编入《十地记》,成为其中的《第七地》,采用讲唱形式,继续宣传佛教教义。这期间传入朝鲜半岛。

其二,从明清到民国以《金牛太子宝卷》之名传播,并分化出两个子系统:前者较多保留了佛本生故事的特点;后者注入世俗趣味演变为中国式宫廷故事。

其三,明清时期,又与其他历史与民间传说结合,演变为以《狸猫换太子宝卷》《李宸妃宝卷》命名的以宋朝宫廷斗争为背景的世俗公案故事。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宝卷宣讲活动停止,这类故事的宗教性传播过程中断,但故事本身并未消亡,而是化入民间,成为多民族多语言传讲的充满神异色彩的“牛犊娶亲”类故事。

《金牛宝卷》之外,明清时期“金牛太子”故事的流传还有其他形式,比如戏剧表演。据学者调查,明清时期陕西西路、南路演出的秦腔剧目中都有《金牛脱壳》一剧,讲述唐僖宗时,西宫吴妃陷害何皇后,何后生太子,吴妃以狸猫换之,将太子喂牛,母牛生牛犊,吴妃要屠儿取牛儿心肝,牛儿逃出,得金星赠梨枣,牛儿吃下,脱去皮壳变身为人,何后之兄带兵来救,终使真相大白。与第二系统的《金牛宝卷》几乎一样,可谓是另一版本的“狸猫换太子”类故事。

三、佛本生故事画的流传

《银蹄金角犊子经》中的佛本生故事,除在民间以讲唱形式传播以外,还以佛教本生故事画的艺术形式传播。就笔者考察,见于文献记载的这类故事画共有三处。

1.晚唐五代天水麦积山石窟“银蹄金角犊儿”本生故事画

五代王仁裕在他其笔记《玉堂闲话》中有一篇有关麦积山窟崖的记述,其中载道:“其上有散花楼、七佛阁、金蹄银角犊儿……”所谓“散花楼”“七佛阁”,都是麦积山石窟的代表性佛窟建筑,今尚有存;“金蹄银角犊儿”位于“散花楼”、“七佛阁”之后,也应是同类的代表性建筑或内容。今人以之为第5窟“牛儿堂”中的一个小牛犊塑像,恐是误认。“金蹄银角犊儿”一名,更可能是“银蹄金角犊儿”的误写。既与“散花楼”“七佛阁”并列,也当是佛窟建筑,并具备代表性,结合有关《银蹄金角犊子经》的认识与王仁裕的记载,推测“金蹄银角犊儿”极有可能是指绘制有《银蹄金角犊子经》佛本生故事画、展现释迦如来前生神迹的一个窟室。虽然现在已经看不到这个石窟和壁画,但从王仁裕的记载,以及其他地方现存此类壁画的有关内容,还是可以推测出,晚唐五代时期,《银蹄金角犊子经》已经通过壁画的形式在民间流传。

2.明代山西平遥县南神庙耶输祠正殿佛本生故事壁画

明代绘有“十地修行”佛本生故事画的寺院,从文献记载来看,首先为山西平遥县南神庙的耶输祠。据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重修耶输神祠钟楼碑记》记载:

详夫耶输神祠者,其来远矣。始自周而至今,经万而有余。留墓冢以显于遗炭之景,建宝塔而存于千年之名。是于前代之间,始立正殿一所,内塑妆耶输圣像容仪,两壁彩绘十地修行故事。次建两庑,东则三大士菩萨、二八罗汉;西则子孙圣母,侍列诸神……此庙起盖年深,摧残颓毁,屡代重修不计其数也。

该祠所祀主神为释迦牟尼出家前的妻子耶输夫人,故其正殿“两壁彩绘十地修行故事”,表现释迦前世修行的种种神迹,也正是适宜的题材。结合“金牛太子”故事在明代广泛流传的情况,该寺完整绘制“十地修行故事”,其中必当有包含“金牛太子”故事的“第七地”。其始绘的时间,应与建庙设祠的时间一同考察。据重修碑记,该神祠的创建虽不会如碑文所说“始自周而至今,经万而有余”,但从“是于前代之间始立正殿一所”、“此庙起盖年深”看,也有相当年代了,至少在明代之前已经建成。其正殿两壁本生故事画的绘制也当与神祠创建时间一致,而远早于此重修钟楼碑记撰写的嘉靖四十一年(1562)。可惜的是这些殿堂壁画虽经后代多次重修补绘,但最后还是损毁无存。

3.明清时代河北石家庄毗卢寺释迦殿“金牛太子”本生故事壁画

河北石家庄毗卢寺是初建于唐天宝年间的一座古寺院,历代多有重修。今存主体建筑为明代弘治、正德、嘉靖年间重修,存前殿释迦殿和后殿毗卢殿。其中毗卢殿因保存明代水陆画内容多水平高而受到世人重视,释迦殿则因壁画保存不佳,漫漶难识,而少有人关注。2012年,张永波、田亚涛在《文物建筑》第5辑发表《石家庄毗卢寺释迦殿壁画内容考释》一文(以下简称《考释》),根据现存榜题及碑石方志等文献,对释迦殿壁画内容进行了全面调查考释,判定“该殿南墙东壁、东墙壁、北墙东壁所绘为同一题材相关内容,为佛本生故事画,讲释迦牟尼前无数生的事迹”。其中东墙壁所存壁画保留相对完整丰富,共录出72则榜题,其中与“金牛太子”故事相关的有42个,如:

□请金牛太子入金轮国、……金牛太子换本国见父王、……宫中高楼抛彩毬牛接毬、……金牛脱皮走高丽国、王宣屠夫害牛、二始宣医官定计害牛、贬入冷宫推磨、金牛入冷宫替母推磨、宣医官治二世用牛心□□、医官进牛心肝与二始、二始宣生凄定计、二始宣医要牛皮、使臣取金牛皮、金牛太子还国三圣升天、波利国请金轮王还国、……□□降生波利国为、□□波利国王、波利国王嘱咐三宫入山游□、王生清凉罪责、西宫生太子离(狸)猫底(抵)换、……送太子喂虎不食抱回、抱太子喂恶牛吞之□□……

从榜题看,释迦殿东壁所绘的这个佛本生故事内容相当丰富,故事情节也基本完整。其中有些情节,如“抱太子□□尺高□□□未□、□□抱太子见二后入笼蒸”、“二始宣医要牛皮、使臣取金牛皮”等,不见于《银蹄金角犊子经》及《第七地》,而与《金牛太子宝卷》所载相同,故推测其内容可能与《金牛太子宝卷》一系的讲唱文本的关系更密切一些。

除此之外,东壁还绘有其他内容,榜题如“□竹林恶友害善友夺宝”“土地指引善友游婆罗国”“第八世为青友童子”“苏陀女童子昭化同献燃灯”“童子同苏陀长者求布施”等,《考释》一文均未能考出出处,“只确定壁画中的‘善友恶友’故事出自《大方便佛报恩经·恶友品》。”

笔者注意到,《考释》一文引用明嘉靖十四年的《重修毗卢禅寺碑记》,其中提到“前殿三间,中塑释迦佛一,阿难迦叶二。栋施五彩,壁画十地”。作者判定文中的“前殿”就是释迦殿,却忽略了“栋施五彩,壁画十地”这句话的意涵。其实,这句话才是解读释迦殿壁画内容的关键。所谓“壁画十地”,指的就是释迦殿壁画中有关佛本生故事的内容,来自释迦如来的十个本生修行故事,故称“十地”,因此,它所依据的文本,很可能就是《释迦如来十地修行记》一系的通俗佛教典籍。

对照明刻本《十地记》所载,笔者发现,东壁“□竹林恶友害善友夺宝”、“土地指引善友游婆罗国”等,与《十地记》中的“第六地”(善友太子)内容相同;“第八世为青友童子”“苏陀女童子昭化同献燃灯”“童子同苏陀长者求布施”等,与《十地记》中的“第八地”(善惠童子)的内容相合;北墙东壁与东墙的“婆罗门化布施昭阳将宝莲□与金□□长者”“昭阳王游东门见老人”“昭阳王游西门见死尸”等,与《十地记》中的第九、第十地的内容相近但又有诸多不同。

就内容相同或相近的南墙东壁、东墙壁和北墙东壁的佛本生故事画来看,可以认为释迦殿的“壁画十地”,确实是以释迦如来十地修行故事为内容依据所绘制,但它所依据这个文本,与高丽大学藏明刻本并不是同一个本子,二者在内容上有许多不同,如高大本《十地记》中的“善惠太子”,壁画中作“青友童子”;高大本《十地记》中的第九地、第十地中的须怛挐太子与中印迦维罗国太子故事在壁画中又被糅而为一,称作“昭阳王”,故事情节也更加丰富。所绘故事中与《十地记》情节相同处最多的是《第七地》金牛太子故事。故笔者推测,该释迦殿壁画所依据的《十地记》,是经过民间通俗改造的本子,在流传中逐渐与明刻《十地记》产生了不同。国图石印本《金牛太子宝卷》尾末有这样一段话:“此部《金牛太子宝卷》是周朝兴基,成为八百六十年天下,分为列国,我佛慈悲,化现度人,歌利王割截身体成为忍辱仙人,再化昭阳、宝莲、善友、恶友、金牛、鹿王,第九世化现释迦文佛,涅槃成西。”其中也提到释迦殿壁画中出现的“昭阳”、“宝莲”之名。可见明清时期民间流传的“十地修行”故事的确另有一个体系,与高大本《十地记》并不全同。

《考释》一文判定,“释迦殿壁画的首次绘制年代是在明正德十二年至嘉靖十四年间(1517-1535年)”,后来又经过明万历四十八年(1620)、清乾隆十七年(1752)和道光六年(1826)的数次重绘和补绘,所以“画面风格最终呈现出糅杂在一起的明清风貌。”不过,目前通行看法都认为释迦殿佛本生故事画的绘制是明嘉靖时期,所谓修补只是个别之处,整体绘画风格还是比较一致的,这与笔者年初至毗卢寺观看的印象也相符合。

在以上几处有关金牛太子的佛本生故事画中,石家庄毗卢寺释迦殿东壁所绘的“金牛太子”佛本生故事画,虽然漫漶,但保存内容完整,是迄今所知唯一保存下来的由《银蹄金角犊子经》发展而来的佛本生故事壁画。这为我们全面认识这部“疑伪经”在明清时代民间通俗佛教中的发展,提供了非常宝贵的实物材料。

四、宗教色彩的消褪和故事在多民族民间的传播变形

《银蹄金角犊子经》讲述的佛本生故事,历经宋元明清及民国时期的不同形式的传播,流传到当代,在历史唯物主义与反对宗教迷信的社会时代氛围下,消褪了佛教色彩与佛本生故事的特点,演变成为以“牛犊娶亲”为核心情节的多民族民间故事。

这类故事的文本,绝大多数见于《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的各省区分卷本中,也有少量载于不同的民间故事选本,广泛流传于汉、回、满、藏、蒙古、朝鲜、达斡尔等多民族之中。笔者目前搜集到的有三十多个。这些事故,虽然名称各异,但大都与牛犊有关,如:《牛犊子娶媳妇》《小牛招亲》《金牛犊》(汉族、朝鲜族)《金牛娃》《花牛娃》(回族)《小花牛犊》《小白牛》(满族)《金角银蹄牛犊》、《金角银蹄》《牛儿》《牛孩儿》《牛犊儿子》《牛身儿子的故事》(蒙古族)《小牛的故事》等等,从这些名称,还是可以不同程度地感受到《银蹄金角犊子经》“金犊太子”“金牛太子”的影响。

故事流传的区域,遍及中国、朝鲜半岛及蒙古地区。

主要故事情节如下:

一个男人有三个(或两个)妻子,他外出时,其小妻生了一个儿子,两个长妻因嫉妒用猫崽(或狗、猪崽)调换出婴儿,裹在草里喂了母牛(或害死婴儿埋之,葬处长出花草,母牛吃下)。小妻被罚拉磨受苦。母牛产下小牛犊,得男主人喜爱。长妻装病要吃牛犊心肝,屠夫(或男主人)放走小牛。小牛被女子抛彩球招亲,脱去牛皮变成英俊青年。小牛携妻回家讲明真相,两个长妻自杀(或受罚)而死。

艾伯华在《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中将这类故事命名为“变形男孩”,归在“动物或精灵跟男人或女人结婚”的大类中。由于地区、民族和讲述者的不同,诸多的“牛犊娶亲”故事也各不相同,但这些故事均围绕着长妻谋害婴儿、婴儿托身为牛犊、牛犊与女子成亲、返家说明真相这四个核心情节来展开。

与前代流传的“金牛太子”故事相比,“牛犊娶亲”将故事发生的背景由皇宫下移到了民间,人物的社会身份、称呼、活动也随之改变,但故事结构与思维模式完全一致,矛盾冲突的起因、过程及结果也都一致。只不过民间的“牛犊娶亲”故事中,对待作恶的长妻,既不像《第七地》及第一系统《金牛宝卷》中的完全宽恕,也不像第二系统《金牛宝卷》故事中的残忍处死,而是让她们自感罪恶从而自杀,这与普通民众在对待家庭内部矛盾时所持的一般态度相符合。

从篇幅上来说,民间流传的“牛犊娶亲”比起早先的“金牛太子”故事,要简短许多,语言形式也全部采用散文化的口语,有些还带有地方方言的特点,原来的那些韵文诗偈一律不见,当然也没有宝卷宣讲时开头与结尾的那些与仪式有关的内容。

与前代,这类“牛犊娶亲”故事的最大不同,主要体现在完全没有了佛教本生故事的特征与佛教文化的影响。这首先与新中国成立以来大力破除封建迷信、反对宗教信仰的政策有关,经过大力整治,宣扬宗教、劝善化俗的宝卷及各种民间演义、故事的宣讲都消声匿迹,就是少量还在流传的故事,其中的佛教内容也被自觉不自觉地加以过滤,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故事中没有佛教因素是很自然的事。其次在于宗教故事的世俗化趋势,人们在传讲这类故事时,往往按自己的理解将之放在熟悉的环境背景下,把圣贤的故事安置在普通人物身上,久而久之,宗教的色彩便渐渐消褪殆尽。

至此,这部七世纪便传入中国的《银蹄金角犊子经》,终于走完了它从佛教“疑伪经”到民间故事的全部历程,从一个纯粹的佛本生故事,完全褪变成一个讲述传统多妻家庭中庶子艰难神奇经历的民间故事。

五、《银蹄金角犊子经》与印、中、阿、韩文化交流

《银蹄金角犊子经》所讲佛本生故事从隋唐以至当代的流传过程中,所涉及到的与中外各国各族文化交流的问题,也是一个值得探讨的方面。

1.朝鲜半岛流传的金牛犊故事

有关《银蹄金角犊子经》佛本生故事流传过程中的中外文化交流,人们首先注意到的是它在朝鲜半岛的传播。这就是以《释迦如来十地修行记》中《第七地·金犊太子》为代表的作品的流传与演变。

据日、中、韩等国学者田中优子、牧野和夫、齐藤隆信、方广锠、金宽雄、李官福、李岩的考察,认为《十地记》中的“第七地”故事,原称《金犊太子经》,约十三世纪传入高丽,曾单独流行,后被编入《十地记》,排在第七,称《金犊传》《金犊太子》或《金牛太子传》。就是说,学者均认为《第七地》(即《金犊太子》)是高丽、朝鲜时期的产物,是朝鲜人士在传自中国文本的基础上自行改编刊印,又译为朝鲜文而广泛流行。至于《十地记》一书,学者也多认为是朝鲜本。

不过,笔者依据韩国高丽大学所藏明刻《十地记》,对其书的来源、时间与校刻问题进行了考察,认为《十地记》是中国人所编,传入高丽、朝鲜的时间不早于1328年;高丽大学藏明正统戊辰刊本《十地记》是明代河南的伊王府出资,承奉官普秀负责刊刻流通,后传至朝鲜半岛的中原刻本。该本不是《十地记》的初刻本,而是重校删订本。

除以上明刻本及汉文本以外,朝鲜半岛还流传着译成朝鲜文字的本子。据学者考察,《十地记》有朝鲜世宗三十年(1448)的“国文本”(即朝鲜文本)。从学者的叙述中,可知朝鲜文本“第七地·金牛太子传”的大概内容与汉文本相同。不过,据李岩、池水涌《朝鲜文学通史》所转述的内容,有两个值得注意的不同之处:一是太子所在的“波利国”被写成“波斯国”,二是太子招亲的“高丽国”被写成“宇颠国”,这两个写法与所有已知的记载都不相同,令人疑惑。

金犊太子故事在朝鲜半岛传播很广,韩文本与汉文本并行,经过民间的长期流传,故事性质也由原来的佛本生故事演变为普通的民间故事,内容、情节也有不少变化。比如韩国的《金牛犊》故事,讲裴座首的妻子死去,遗下一子,被后妻投水溺死,坟墓中跳出一个青蛙,称裴座首为爸爸,后妻又打死青蛙埋之,长出紫露草,为牛所食,牛产一犊,后妻又要加害,牛犊逃至都城,恰逢国王得大钟,无人能敲响,牛犊无意中撞响大钟,国王欢喜,以牛赐公主,数年后牛犊脱皮变回人身,讲出真相,国王招为附马,参加科举得中状元,揭露继母恶行,父子团聚。故事内容情节虽然变化不少,但仍可看出《银蹄金角犊子经》的影响。这个故事不独韩国有传,中国珲春的朝鲜族也有叫《金牛犊》的故事,与韩国故事几乎相同,不过是裴座首变成了李座首,多出了小妻装病要吃牛心肝的情节。故事的同与异,从两个方面说明了金牛太子故事在朝鲜半岛及其邻近地区的流传影响。

2.阿拉伯的类似故事及其来源

朝鲜半岛之外,与“牛犊娶亲”类似的故事在阿拉伯地区也有流传。比如著名的《一千零一夜》中“商人和魔鬼的故事”(the merchant and the jinn)中的第一个,即“第一个老人的故事”(或称“第一个老人和羚羊的故事”),讲一个阿拉伯商人娶妻不育,又娶小妾,生了一个儿子,嫉妒的长妻趁他不在,用魔法将小妾和小妾生的儿子变成了牛,并谎称妾死儿走。宰牲节上,商人在长妻的坚持下杀了小妾所变的母牛,一无所获,长妻又逼迫商人杀儿子所变的小牛,小牛流泪大叫,商人不忍,放过牛儿。第二天牧人来报告,说他懂魔法的女儿认出那头小牛正是主人的儿子。牧人女儿请求商人答应她与其子结婚,并将长妻用魔法锁起来。女孩解除施在商人儿子身上的魔法,使牛儿恢复人身,与之结婚,并用魔法将长妻变成了羚羊。商人与儿子儿媳过着幸福生活。后来儿媳死去,伤心的儿子去了印度。商人带着长妻变成的羚羊四处流浪,寻找儿子。

如果剔除掉故事中的阿拉伯背景与前后过度部分,可以看出,其核心正是嫉妒的长妻谋害小妾及其庶子,将他们变成牛,并唆使丈夫杀死牛儿,女子帮助牛儿恢复人身并惩罚长妻。女子与庶子结婚。

与中韩两国流传的“牛犊娶亲”相比,这个故事的具体情节虽然有些不同,叙述顺序也不一致,但两者的核心内涵与人物情节有着极大的相似性,长妻因妒忌而谋害小妻与庶子、庶子变牛、女孩与庶子成亲、讲明真相,“牛犊娶亲”故事的这四个核心情节,“第一个老人的故事”竟然全都具备,这不能不令人猜想它们之间有着某种联系。

中外学者对《一千零一夜》及其故事来源的考察研究,为笔者这个猜想的成立提供了有力佐证。作为最著名的古代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一千零一夜》是以古老的波斯文故事集《一千个故事》(《赫佐尔·艾夫萨乃》Hazārafsān)为基础,先后吸收了印度的《五卷书》(前6世纪)、伊拉克的阿拔斯故事(10-11世纪)、埃及故事(13-14世纪),经过了8到16世纪数百年间许多代人的整理编辑,直到15世纪末16世纪初才基本定型。可知其故事来源广泛,成书历史悠久,但奠定其最初基础的,就是波斯文的《一千个故事》(《赫佐尔·艾夫萨乃》Hazārafsān),它构成了《一千零一夜》故事的三大来源之一,而且是最早期的。学者们进行了深入考察,并指出其中许多故事来源于此。比如叶理绥(Elisseeff)就推测认为“商人和魔鬼的故事”至少有一部分或者是故事框架出自于《赫佐尔·艾夫萨乃》(Hazārafsān)。中国学者也指出,《一千零一夜》中的第一个故事可能就出于该故事集,“它最可能来自印度,后由梵文译为古波斯文,然后转译成阿拉伯文”。也就是说,中外学者普遍推测,《第一个老人的故事》很可能是来自印度。

有关《一千零一夜》里与中国相似或相同的故事,学者也已指出不少。而对其中的“第一个老人的故事”,关注者不多,近年有人注意到它与回族民间故事《花牛娃》的相似性,但最终将这种相似归结为回族民间故事对阿拉伯故事的因袭或改编,却无疑低估了该故事流传背景的深厚性。现在,当我们面对“第一个老人的故事”与中国民间“牛犊娶亲”故事的高度相似,又知“牛犊娶亲”故事源自《银蹄金角犊子经》,也知道《第一个老人的故事》与印度关系密切,自然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第一个老人的故事”与中国民间故事“牛犊娶亲”可能有着共同的来源,那就是古印度的佛本生典籍《银蹄金角犊子经》。

《一千零一夜》中“第一个老人的故事”,在跨越千年之后,经由一件唐代佛经写本和中韩等国流传的民间故事,最终确定了故事的源头。这在中国、印度、阿拉伯、朝鲜文化交流史上,也可算得上一桩幸事了。

3.《银蹄金角犊子经》的跨地区多民族传播与文化适应

至此,我们可以把《银蹄金角犊子经》这个佛教“疑伪经”沿丝绸之路传播演变的大体过程做个简要梳理。

(1)印度→中国→朝鲜半岛

佛教自两汉之交传入中国,之后的数百年中,各种佛典沿丝绸之路源源不绝地传入中国。在这个过程中,来自印度的佛本生故事典籍《银蹄金角犊子经》至迟在七世纪初年就传入中国,在七至九世纪的两百年中,它被隋唐时期的四部经录记载过,在以《银蹄金角犊子经》之名流传了一百多年后,经文中有关孝顺的内容得到特别的看重,便有了《孝顺子应变破恶业修行经》及《佛说孝顺子修行成佛经》这两个别名。虽然在中原及西北的广大地区有着一定程度的流行,但它一直被看作是中国僧人撰述的疑伪之作,受到正统佛教的排斥,因而失传。直到上世纪末,方广锠先生根据敦煌保存的晚唐写本考察,认为它具备佛经的标准结构与形式,思想内容也体现出印度与佛教的特点,确定它并非“伪经”,而是传自印度的佛本生故事。

唐末五代以至现今,《银蹄金角犊子经》虽然不再以“佛经”名义的流传,但其佛本生故事的主体并未失传,在一千多年的漫长时间里,分别以民间讲唱故事、佛本生故事画和民间故事的形式在传播。

宋代时,这个故事可能已被改编为讲唱作品在民间传播,至元代,这个讲唱底本被编入《十地记》,成为其中的第七篇,并随其书的翻刻而传播。在此前后,这个佛本生故事也可能已经以单篇形式传入高丽,后以汉文和韩文两种语言传播,直到发展成今天我们看到的朝鲜族民间故事。

元明时代国内流传的讲唱故事,也随时代发展在变换着不同的形式。首先,明清民国时被改编为流行的宝卷,以《金牛太子宝卷》、《金牛宝卷》之名广泛传播,后来发展为“牛犊娶亲”类民间故事。同时,受这个故事宫廷争宠背景及“狸猫换太子”情节的影响,又衍生出宋代李宸妃故事及相关宝卷,在民间产生极大影响。

以佛本生故事画形式的传播,有五代时期的麦积山“银蹄金角犊儿”壁画,明嘉靖前有山西平遥南神庙耶输祠正殿佛本生故事画,以及明嘉靖时期绘制的河北石家庄毗卢寺释迦殿“金牛太子”本生故事画,其传播及遗存虽然时断时续,从中亦可见出其流传形式的悠久。

《银蹄金角犊子经》影响的民间故事,除“牛犊娶亲”外,还有一些变形的类似故事,在汉族及其他民族中也多有传播,如蒙古族史诗中流传的“金胸银臀男孩”,达斡尔族的“哲尔迪莫日根”,藏族的“白坂哈松”,维吾尔族的“麦斯坦巫婆”,回族的“三姐妹”等,说明这个佛本生故事在不同宗教信仰的广大地区都产生了广泛影响。需要说明的是,这类变形故事的来源比较复杂,并不止于《银蹄金角犊子经》,限于篇幅,这里就不展开了。

(2)印度→阿拉伯

与中国、朝鲜半岛流传的《银蹄金角犊子经》及其演变故事高度相似,时间上也有较大重合的,是阿拉伯故事集《一千零一夜》中的“第一个老人的故事”。虽然这个故事随《一千零一夜》在阿拉伯地区经过长达数世纪的漫长发展演变,但仍保留了与中、韩流传故事相同的核心情节与冲突基础,可以判定它们都是由《银蹄金角犊子经》的佛本生故事演化而来。这可看作是这个来自印度的故事沿丝绸之路传播的过程中,在该地区产生广泛影响的结果。同时,这也可从丝路传播的角度,为《银蹄金角犊子经》不是“伪经”提供一个有力的证据。

从古代东西方文化交流的一般路径来看,印度故事的传播路线,大体遵循着由印度向北,再向东向西传播的路径,因此可以推想,七世纪初传入中国的《银蹄金角犊子经》,在进入中国之前,可能已先在波斯、西亚、中亚等地区流传,经由波斯、西亚、中亚才传到中国。进入中国的故事后来又向东传至朝鲜半岛,并辐射影响了北方广大游牧地区;而波斯及中亚、西亚地区流传的该故事,后来被吸收到《一千零一夜》中,成为“第一个老人的故事”的原型。

【注】文章原载于《敦煌学辑刊》2018年第3期。为方便手机阅读,注释及参考文献从略。

责编:邵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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