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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彼刻,那些穿越荒野坟场的「喜剧人」

“一个人永远是讲故事者,他生活在自己的故事和别人的故事之中,他通过故事来看他所遭遇的一切,而且他努力像他讲的那样去生活。”
——让-保罗·萨特《恶心》

并非所有故事都像萨特警示的那样,把乏味的生活变成奇遇。无聊的都市文青或许享受着把生活加工成回忆的感觉,庸碌之徒总是忙于表演自己打造的人设,怯懦的逃避者不时生产出钝感的经验以应对惨淡人生。但是,奋斗的边缘人、疲惫的冒险者、困顿的行动家同样召唤一段段关于生命的故事,在命运的重压下挺身蔑视灾厄,于死之诱惑的虚空中重建意义。

人们有时通过编织故事来整理记忆,通过讲述故事来反抗生活。

梅莫与路丘,两个从墨西哥偷渡到美国的无证越境者,像聒噪的中学生谈论春日郊游一样讲述着自己翻越国界天险的惊险历程。美国学者、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无证迁移计划”负责人杰森·德莱昂获闻这段“奇遇”,并在《移民路上的生与死:美墨边境人类学实录》(又译《敞坟之地》)里记录了他们的故事。

[美] 杰森·德莱昂著,赖盈满译 :《移民路上的生与死:美墨边境人类学实录》,上海书店出版社,2024年

梅莫和路丘自拘留所相识不久,但谈话间默契如同多年老友一般。滞留墨西哥北境收容所时,两人常常插科打诨,面对人类学家朋友德莱昂的疑问,不停解嘲和咒骂两次徒步穿越中的戏剧性遭遇。在第四次越境尝试终告成功后,为了解释用拍立得定格的场景,他们自述在途中追牛玩耍,靠野生仙人掌果腹,仿佛整个索诺拉沙漠充满了恣意的混乱和欢乐。

沉浸于梅莫与路丘顽皮的故事中,很容易忘记实际境况向他们提出了多么严峻的挑战。姑且不论死于酷暑、脱水、坠落,尸体被野生动物啃食以至破碎或彻底失踪的风险,每个取道沙漠的边境穿越者几乎都会面临缺水、食物中毒、动物袭击、险峻地势、打劫勒索、向导背叛种种危机。一旦在奄奄一息之际被狡猾的联邦巡逻队捕获,又会被判刑监禁或遣送回边境,被迫重新筹备新一轮受难之旅。

经过六年美墨边境田野调查,德莱昂采访了数百名无证迁移者(其中大部分是男性),发现这种讲述故事的轻松口吻是一种普遍现象:不论穿越的成败,越境者每每讲到艰难、沉痛之处,总是用自嘲和玩笑化解悲伤。如果我们坚决为奇遇故事祛魅的话,或许会自以为认识到了事物的本相,把这类打嘴炮和吹牛视作彰显男性气概的一种常见形式。

然而,德莱昂对这种幽默另有语境化的破译,从中识别出了墨西哥劳动阶层的文化习行,以及反抗结构性暴力所需的心理建设——在这种境况下,玩笑作为一种“弱者的武器”,能够“将被动的命运转为主动投入”,并通过贬低外界施加的暴力,来缓和它们对自己造成的伤害。越境者所钟爱的“打嘴炮”象征着一套心理防御和反攻机制,只有不断用故事把霉运变成笑话,才能勉强在险恶之地修复创伤、强打精神,积极乐观地面对未来。

[美] 詹姆斯·C·斯科特著,郑广怀、张敏、何江穗译:《弱者的武器: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译林出版社,2011年

当逗哏梅莫被问及是否有意将危机付作笑谈时,他诚恳地答道:“因为你必须想办法让自己振作……虽然危险,但你不能因此放慢脚步”。

梅莫与路丘这位学者朋友的敏锐与共情自有缘由。作为一名劳工阶级出身的拉丁裔美国学者,杰森·德莱昂相信自己在边界两端的游走能够激发新知识。他正视自己对受访越境者的干预,并充分利用自己的身份,力图与越境者达成深度交往与合作。与此同时,他也注重跨学科学术背景生成的独特视角,将考古学经验与人类学范式结合起来,在文本之外格外重视社会过程的物质遗存。

众多美墨边境移民问题调查者之中,德莱昂的研究方法独树一帜。

在传统田野调查领域,他反对记者对移民狗血经历的偏好,也不赞成调查者亲身体验越境,更批评研究者在细微处针对访谈对象的霸凌。在对一个确定场域的调查中,德莱昂用不断推进的长镜头展现人员流动的混乱戏码和变动不居的社会关系,并辅之以一幅幅人物速写或厚涂。他以诺加莱斯一处公益性救助组织——胡安·博斯科收容所——为中心,一边在边境采访刚被遣返的人,一边参与收容所员工的劳动和闲聊,从而观察各个组织和流程的运作,追踪被捕者的审判、遣送、准备与再出发,揭示越境者在边界地带遭遇的重重障碍与圈套。

2013年胡安·博斯科收容所内越境者缠着绷带的双脚,德莱昂的搭档迈克尔·韦尔斯摄

德莱昂没有试图目击沙漠穿越,而是选择走进沙漠幸存者和亡者家属的生活,与他们建立亲密友谊,并将拍立得和话筒呈在他们面前,让他们直接讲述自己的故事。此外,他还撰写了一节凝练数百场访谈的“半小说化民族志”,叙述越境者穿越沙漠的典型经验。

在本书第二、三部分直接“发声”的四位主角中,梅莫与路丘二人是边境常客,无证劳动已经融入多年来的生活习惯。他们亲身经历了联邦边境政策的变化,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无痛”入境,后不慎身份暴露遭到遣返,他们的命途所系——工作或家人早已扎根美国,无证迁移是唯一的选择。

来自厄瓜多尔的玛丽塞拉与何塞则分别是沙漠中的亡者与失踪者,他们宿命般对偶的经历彰显了沙漠的嗜血与无情。玛丽塞拉甘愿赴美打工,忍受与子女的长期分离,以供养南方的亲人衣食无忧,结果半途殒命;15岁的留守儿童何塞怀着与父母团圆的渴望踏上旅途,却在沙漠中失去音讯。作者反复强调,美国西南部沙漠对越境者造成的伤害根本无法用科学统计手段进行量化,只有不避讳情感言说的个案才能传达苦痛的深重。

与上述四人民族志文本并行互证的,是德莱昂研究团队对越境者物质文化的研究。

在鉴识科学的框架内,团队策划了将五头猪曝尸荒野的实验,用来模拟越境者尸体在沙漠中的演变历程,并探究死者同伴埋葬行为的影响。在秃鹰等腐食动物的活动下,死者的骨骼、衣物和随身物品四处散落,以致尸体残缺、湮灭、无可辨识。更令人心酸的是,同行者用石块和树枝为死者垒成坟墓,却因升温效应而加速了动物的啃食。

德莱昂还主张将考古学关注点转移到当代人工制品的遗存。在环保的名义下,这类物品堆积往往被视作沙漠中必须清走的垃圾,但他的实践表明,通过遗址的类型学辨析、物品损耗分析和定年法运用等“当代考古学”方法的运用,可以最大程度上复原无证移民穿越沙漠的步骤,得知文字表达所忽略或扭曲的真相。

或许值得一提的是,在写作面向公众的人类学读物之外,德莱昂领导的“无证迁移计划”一直在为讲述无证越境者的故事而奔走。他们在讲演中无畏地展示死亡照片,并让民众亲身参与、协助举办巡回展览“险恶之地94”,凭借知识分子的责任与热情,积极介入美国移民政策和公众话题。他们希望把更多人拉到现代社会的“文明”警戒线之内,直面越境者被隐藏的遭遇,并祈祷这些知识终能促成政治行动。

“险恶之地94”展览中的尸体标签墙,由参观者手抄信息

“无证迁移计划”的全部努力都旨在回答两个简单的问题: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为什么无证迁移者的境遇如此险恶?

对于越境者来说,生活与故事如此紧密难分,他们置身沙漠“异质集合体”中,很难将具体的苦难颠簸,与联邦政府复杂且残酷的“威慑预防”策略联系起来。无证移民的自述和德莱昂笔下的民族志,说明了暴力的受害者“如何体认其毁灭性”;暴力的核心机制则封堵了故事的可能,促使学者拾起理论与逻辑的分析工具,一探“暴力如何在沙漠里被建构出来,从中得利者如何看待暴力的效益”。

在边境问题成为“问题”之前,北上移民往往在入境城镇后才遭到追捕和遣返,而“威慑预防”策略最初不过是边境口岸埃尔帕索为了把翻墙者驱赶到城市边缘的缓兵之计。然而,1994年《北美自由贸易协议》签订后,墨西哥遭遇倾销,大批农民失业,出现了向北迁移大潮。埃尔帕索模式也开始在整个边境地带推广,城镇纷纷加强设防,迫使越境者选择偏远恶劣的路线。

指控联邦政府据此借刀杀人并不为过,自2000年起,边境的法医部门平均每年接获近200具曝尸荒野的遗体。作者指出,这种利用自然的战术在“911”事件后成为边境治安措施的基础。

2018年《纽约时报书评》介绍本书的漫画,展现沙漠作为移民杀手所蕴藏的复杂能动性

在这种谋杀机制背后,我们隐隐可见美国联邦政府不承认越境者作为人的权利,刻意将“这些非公民暴露在政府建构的地缘政治空间中,借由苦难和死亡来吓阻他们迁移”。无证移民成为阿甘本意义上全无权利可言、死亡无关紧要的“赤裸生命”,而边境地带司法命令同暴力的结合,也与纳粹集中营如出一辙。“威慑预防”策略名正言顺地把边境变成“例外之地”。

[意] 吉奥乔·阿甘本著,薛熙平译:《例外状态:〈神圣之人〉二之一》,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

如此非人道的后果,官方并非全然无知,在联邦政府的报告中,“威慑预防”政策的作用是吓阻非法移民,迁移者在沙漠中的悲惨死亡则被称作“始料未及的后果”。然而,政策制定者很清楚两者的因果关系,甚至一度用死亡人数来衡量政策改革效力。沙漠不仅在暴力上与联邦政府共谋,还为其提供了“道德不在场证明”,漂白了政策本身因营造杀人场域、创造“例外之地”而担负的罪责。沙漠“异质集合体”中动物、矿物、天气等自然力量的互动侵蚀着穿越者的生命,连尸体的损毁和湮灭也放大了威慑,加深了拉丁裔天主教徒的创伤。沙漠对尸体和人工制品的侵蚀则抹去了暴力的痕迹,死亡人数成谜再次证明了统计方法的无能,联邦政府毫不费力就把越境者的伤亡推诿转嫁给沙漠环境和活跃的匪徒。

近年来美国社会的排外声浪,与80年代以来的监狱私营化趋势合流,催化了作为一门生意的边境治安和移民监禁。美墨经济水平的绝对落差下,一切拦阻行动都无法撼动越境者决心,“威慑预防”政策的唯一效果似乎是利益集团迅速膨胀。世纪之交的20年间,美国边境巡逻的预算翻了四番。无证移民为穿越沙漠而付出的额外辛劳并未转换成美国公民的清静和安全,而是化作了政府承包商和地下产业源源不断的油水。

美墨边境墙,迈克尔·韦尔斯摄

埃尔帕索模式在边境地带的瓞衍,很大程度应归因于媒体与政客的推动。在本书所聚焦的奥巴马时代,美国人相信严防死守和惨烈惩罚能够吓阻移民,“威慑”话语寄希望于越境者心态的气馁,自由主义氛围下的政策干预尽管以威慑之名、行谋杀之实,却多少依托于移民趋利避害的生物天性。

本书具有颇为明显的时效限度,没有覆盖2016年后边境政策由“生命政治”公然向“死亡政治”的迭代。美墨边境无证移民的偷渡形式与路线也在不断更新,渡水小队和大篷车成为人们更加耳熟能详的越境场景。而在当下美国舆论界对移民问题的关注中,“威慑”似乎已经丧失了名义上的优先性。边境真正实现了“集中营化”,不再意图震慑无知小民,代之以暴力清扫国家之敌。

作为今年美国总统大选的爆炸性议题,非法移民和边境安全一向是特朗普攻击拜登-哈里斯政府的口实,其“反移民”口号也趋于极端。为应对2023年底南部越境人数的历史新高,拜登政府曾加强与墨西哥政府的联合执法,在墨西哥北部围捕边境穿越者并转送南方。哈里斯在一个月前访问边境,少见地正面回应了这一问题,表示将继续推进移民合法化和有序化,但也向亚利桑那州承诺对非法移民施以更加严格的惩罚。尽管如此,此刻拥堵于边境地带的移民仍在祈祷民主党的胜选。

本书英文原版发行已历十年,跨越边境热潮愈发高涨,似乎也印证了作者关于“威慑预防”策略无效的判断。然而,严酷惩治的目的似乎已经从吓阻演变为纯粹的仇恨。今年3月,特朗普在俄亥俄州竞选演说中宣称:“在我看来,在某些情况下,他们(移民)不是人”。在半年后的总统大选辩论中,他口中移民偷吃当地居民宠物的桥段曾引起全球一片哗然。

除了大规模遣送越境者,特朗普的移民政策还包括驱逐拜登政府近年来给予合法化认证的数十万移民。这令人回想起上届政府针对拉美非法移民和难民的“零容忍”政策,明确采取了使移民家庭骨肉分离的政策导向——对越境者的身心折磨似乎正从间接手段变成阶段性目标。

2024年9月28日,特朗普在威斯康星州的一次竞选集会上摆放了非法移民罪犯的照片

如同书中所言,厄瓜多尔移民玛丽塞拉和何塞的故事表明,美国早已把南方边界推到危地马拉。美墨交界处超高的越境成功率,对中南美乃至全球贫苦百姓产生了巨大吸力,使整个墨西哥都变成了边境走廊。移民冲突只会愈加激烈。在当下美国右翼的话语体系中,越境者的处境无疑充作了“赤裸生命”的绝对注脚,20年代的尖锐问题甚至已经不再需要联邦政府把杀人计划外包给自然的文明修辞。

如此说来,《移民路上的生与死》不仅记录了“生还者的证言及殒命者的悼文”,也铭刻了一段已经逝去的历史。

参考文献:

于施洋,范明淙:《美墨边境政策与食人沙漠的“暴力共谋”》,澎湃私家历史,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8010108

Lillia McEnaney: “‘If You’re Looking to Radicalize an Archaeologist, Force Them to do Something Traditional’: An Interview with Dr. Jason de León”, The Jugaad Project, 2020-7-22, https://www.thejugaadproject.pub/home/interview-jason-de-leon

Kevin Pyle, “THE LAND OF OPEN GRAVES”,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 2018, Vol.123 (2), p.23-23.

Cameron Gokee, Haeden Stewart, Jason De León, “Scales of Suffering in the US-Mexico Borderland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Historical Archaeology (2020) 24: 823-851.

The Associated Press, “Where Trump and Harris stand on immigration and border security”, 2024-9-28, https://www.ap.org/news-highlights/elections/2024/where-trump-and-harris-stand-on-immigration-and-border-security/

观察者网:《称非法移民为杀手、人身攻击哈里斯,特朗普在关键州进行“黑暗演讲”》,2024-9-30,https://www.guancha.cn/internation/2024_09_30_750387.shtml

观察者网:《特朗普谈移民:在我看来,某些情况下他们不是人》,2024-3-18,https://www.guancha.cn/internation/2024_03_17_728713.shtml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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